编者按

    9月28日上午，《十月》杂志社在北京出版集团九楼会议室召开作品研讨会，讨论的是青年作家李亚、弋舟、阿袁的中篇小说新作。“50后”评论家贺绍俊落座后感慨，上世纪80年代经常由杂志社或出版社举办类似研讨会，近些年来这种纯粹的会议已少之又少，此次《十月》出面召集这样的研讨会令人感到惊奇。另一位“50后”评论家孟繁华介绍说，李亚、弋舟、阿袁是当下名实相符的中国一线优秀作家，他们的中篇小说受到文学界的普遍重视是有道理的。

    主办方特地邀请京城五位新近崛起的“80后”评论新锐到会，他们见解犀利、独到。贺绍俊称赞此举，显示《十月》具备值得佩服的眼光。《十月》副主编、作家宁肯表示，“80后”学者与前辈学者不同的是，没有统一的语言场，从各自的角度谈，非常多元，甚至是互相矛盾的，但是恰恰从不同的角度建立了文学的场，看到的不是单纯的一面。“80后”评论群的出现，显现文学评论界发展进步的新迹象。

    本版从此次研讨会速记稿中，摘发5位“80后”评论学者的发言片断，从中感受他们的活跃、锐气和学术形态。

    饶翔

    内心解密的过程

    弋舟是内心精神追求很强大的作家。上次在西安开会，有人谈到弋舟，说在地域性上他是西部文学最新的代表人物。新世纪到弋舟这一代人，他们再去写西部城市时，可能更多是进入更现代主义式的体验。

    我看了他的这两部作品，把人的现代式的孤独感写得非常透彻，更好的是他写出时代的病症。《而黑夜已至》中他写了好几个抑郁症患者，如果每个时代都有一个疾病的隐喻，这个时代最具有症候性的就是抑郁症。弋舟是比较早对此进行探讨的，探讨每个人的抑郁都有原因，探讨人的内心秘密和罪恶是为了寻找内心的自救。

    弋舟非常有特点，叙事很有控制，是内心解密的过程。第一是虚实很有张力，而且结构紧密，节奏掌握非常好；第二是氛围的营造，他制造类似于宗教的氛围；第三，意向的体现非常精到，包括路、黄昏等意向的提炼。

    看阿袁的作品非常快乐，我在想阿袁怎么处理当代大学的知识分子。现在高校的体制有很多弊病，但是阿袁要写的人物不是做抗争，而是在这样的氛围内重构生活形态。阿袁的讽刺在于她知道每个人都有弱点。我觉得这些人还蛮可爱的，你知道他们的小心思以及算计。阿袁写的那一段生活我特别喜欢。

    我始终进入不了李亚《电影》叙述的层面，包括电影以及童年的记忆。你写电影以及时代性、尖锐性的时候，你写到电影人物命运的影响，但是我的期待落空，命运的影响没有那么深入和直接。在这个层面我更喜欢《武人列传》，它是民间性的写作。主人公根据自己学的老鼠还是猫的拳法得到了冠军，大师兄已经看到他不是用自己门派的拳法，但还是让他领奖了，但是回到家就让他跪下，问他是否学了别的门派的拳法。

    李亚这种写作也可以很开阔，他能够把浪漫化的诗意空间营造得特别好，作为作家来说就是特别成功的。这是我的一个希望。

    徐刚

    读他的小说有和自己皮面相邻的感觉

    阿袁写校园写高校老师的生活，写所谓的新儒林故事。

    我们看两个作品，一个是《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》，她实际上刻画婚姻经济学，她讽刺小气的男人，调侃知识分子太精明太算计，连出轨都不是那么痛快。这实际上就是在谈论婚姻的本质，也是生活的本质，婚姻无关情感，而是理性的经济人基于利害关系所做的明智选择。

    从《子在川上》这个小说来看，还是能够体现出作者对时代颓败的悲剧感。她的情感实际上是体现出来了，尽管小说也在讽刺人性的弱点，但实际上作者本身的褒奖和贬义非常明显。小说看似无所用心，实际上有自己所守护的价值所在，其中也隐含对时代堕落至此的惊愕和愤怒。小说家在如何呈现世界、自我表达中体现出最为可贵的东西。

    李亚的小说确实很有趣味，特别能够吸引我。《电影》没有太多刻意为之的成分，《武人列传》有刻意为之，要做成很像传统说书人的故事。《电影》和《武人列传》都不是讲电影和武术，而是打捞鲜活的记忆。所谓童年的小伙伴，把有趣零散的事稍微归拢一下，然后略略串起来，串起特别的记忆，有时代感在里面。

    李亚小说有一些困惑的地方，无休止的故事，但是读完以后又有意犹未尽的感觉，这个地方是否有一些问题？作者本人也说所谓有意思的故事好比繁星一样，当然他的小说肯定是独特的，但是文学故事要引向何方，要有更深的层面。表达民间伦理和教育，还是一代人的情感和遭际，或者仅仅是有趣的故事？可能在这个地方，小说不是太让我满意。

    如果说李亚小说有古典的气质，弋舟或多或少有一些先锋的意味。“先锋”这个词已经被用滥了，但是放在这里比较恰当。弋舟更多是探讨城市人的精神病，套用理论的词汇，弋舟小说更多和幽暗打交道，讨论人性的深邃，讨论刻骨的孤独、极端的情绪，读他的小说有和自己皮面相邻的感觉。你会看到一个作家怎么经营自己的故事，如何把自己的故事做得更精致更有意味。

    他的几部作品实际上以猜谜和悬疑方式展开，同时暗示每个人都是巨大的谜面，需要费力寻找答案，不同人讲述的方式呈现文本的丰富性，所以形式上更加彰显出先锋的意味。另外，小说加入了许多细节以获得美术效果。小说不断提到雾霾，暗示雾霾和自杀、抑郁症之间的关系。然后又加了名言以及《电影》插曲的歌词：“我快走到所有路的尽头。”加入这样的成分烘托出氛围，增加历史颓败的沧桑感以及病态，这对小说意识的达成非常重要。还有，小说中我的引入，“我”是另一个孤独者，借此强化所有路走到尽头的感觉。另外还有一个诗人，这个形象更丰满，讲述诗人从主角变成配角的历史感，通过一代人的遭遇捕捉时代感，使小说更复杂更有韵味。

    通过这样的比较，我们发现作者对小说的经验，通过不断修改和打磨获得更有力量的表达，也体现出他的用心和他对叙述技巧的熟悉。

    三位作家的特点非常鲜明，这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写作素质。

    杨庆祥

    曲线比直线在某种语境下更美

    我以前读弋舟作品不是很多，但是看了《所有路的尽头》心有所感，压抑的情绪和我最近的情绪比较吻合，特别有意思。里面的诗我非常喜欢，就是那个歌词，“我快走到所有路的尽头”。我就想起来走路、寻路一直是现代文学的大主题。弋舟用他的小说，无论是抑郁症患者还是失败的画家，揭示当下生活的困境。

    弋舟小说给我的感觉是有存在主义的特点，选择性的存在主义。历史按照自己的逻辑走他的路，个人被抛弃，自己要寻找自己的路，历史和个人各行其是。当然一个个体，一个有人文情怀的作者总是希望抓住历史的尾巴，或者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阴影。但是非常困难，我们主要的困境是在这个地方。

    很多人说是写70后的困境，不是80后、90后的困境，这是特别大的主题，我特别希望弋舟可以把这个写得更深更好，把这个主题充分发挥。我很喜欢你小说的质地，你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历史意识。弋舟在几个作家里是最有现代主义小说传统的作家。但问题也出现了，你用典型现代主义写作来解决当下历史的困境，这之间有一种非常重要的撕裂。因为典型现代主义写作其实是和历史不进行对话的写作，典型现代主义写作让个人和历史的梳理感进一步加强。

    我最近在很多场合表达了不满，就是现在整个写作中产阶级化，非常庸俗和平庸，像将门罗之类的奉为写作经典，我觉得太糟糕了。弋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话题，所有路的尽头怎么走。要找路首先要破壁，要破现在局的壁，我们老在里面打圈跳不出来。弋舟带给我们的问题更重要，我期待你更好的创作。

    李亚的作品让我读了很快乐，读了《武人列传》我觉得很开心。后来我就想开心从哪里来，朴素的快乐是李亚作品里特别重要的东西。有愉悦感，我想这是否是我们另外一条路。

    李亚作品和弋舟形成一个对比，他是不典型的现代主义的写作。中国小说的虚实是曲线，曲线有更大的空间，曲线比直线在某种语境下更美。80年代的写作是知识分子的写作，我们看不到乡野这些人。这些人身上有多重文化和地理空间，是否有更大的空间和想象里的空间安置我们的灵魂。现代主义小说有中心人物，但是李亚小说没有这样的人物，他是人物一个个出来，每个人既是主角又是配角，每个人既在自己的生活中也在他人的生活中，这是非常好的状态，至少对突破小资产主义的自恋具有非常大的作用。

    阿袁的写作比较反讽，比较好定位，但是阿袁做的是当下最难的题材，很有勇气。我觉得女作家的观察和思考切入当代最难对付的题材，你会发现当代知识分子没有一个人能写好。原因在哪儿？因为我们找不到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，没有强力的知识分子可以供我们解剖和面对。这是非常大的难题，我希望阿袁在这方面可以突破。

    阿袁让我稍微有一点警惕的地方，就是所有知识分子在她笔下都是小市民，但是没有办法，这是时代的症候。知识分子的市民化或者说小市民化，你恰恰揭示了时代的症候。我对你的写作抱有很大的期待，看你小说我都会对照一下自己。不满足的是，你把他们的困境和小聪明写得特别好，惟妙惟肖，但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不是小聪明，这一代失败感最严重的是知识分子，也最找不到自己历史位置。

    目前为止我没有看过一个写知识分子让我觉得有动人的地方。如何直达时代内心的深处，需要一个很锐利的东西支进去，很难。如果按照目前的方式写当然也很好，但是作为批评家，或者作为读者，我还是希望看到更有力量的东西。

    丛治辰

    把小说拉近了自己，反而推远了历史

    我尽量谈小说意识层面的感受。

    李亚《电影》也做了“露天电影”这个东西，但是我们看到李亚的《电影》会回到个人生活，李亚写一个个电影的名字目的并不是通过名字和时代外在的联系，而是回到个人生活。他非常固执地把自己个人的东西和小说紧密联合在一起，但是如果跟那个写电影的小说比较起来，我反而看到小说里李亚如此固执把自己个人的经验展现出来，我在阅读时也会看到李亚小说的长处和短处都在于这样的布置。

    有一段时间很厌倦看四平八稳的小说，让你找不出毛病，三位作者不是这样的。我不是那么喜欢《武人列传》，感觉太散，甚至我觉得2/3可以结束。李亚有非常深刻的个人记忆，是特别成熟的小说作者，我理解是固执地把个人经验写到底，这个小说是自己和自己的对话，我不要管别人。这里我看到了跟作品的一个距离，由于他把小说拉近了自己，反而推远了历史，这个东西不诉诸外在历史。

    我特别不习惯很多评论看到一个小说就迫不及待地说，这是传统小说的延续。我看很多人说李亚小说跟古典小说的关系，我其实没怎么看到这种关系。“列传”两个字摆在这里，让人想到中国传统，但是这个列传和司马迁的《列传》完全是两个事。中国话本小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，就是绝对不代入。在中国传统小说里完全是第三人称叙述，个人经验不会严重侵犯文本，中国话本小说倾向讲故事，把故事讲得干净利落，李亚不是。我感觉是小品文，某种程度更像笔记。我喜欢这种写法写出的某些作品，但一定是有一部分作者无法介入。如何控制传统文体的继承接续，以及对现代文本的冒犯，如何处理好个人和小说、外在读者间的关系，是要不断思考的问题。

    如果说李亚兄的小说，作者跟小说距离非常近，阿袁小说恰恰是太远，看起来很快乐，容易读，但看完以后有一种挫败感，我觉得我辛辛苦苦在大学里读了11年，博士毕业应该算是知识分子，看完之后觉得自己根本不是知识分子。你是学院的老师，你写的东西看不到你自己在那里，你站在那里看知识分子玩来玩去，我相信你自己能融入进去，但是在写作当中又把自己摘干净。但有趣也来自距离，你像是讲别人的故事，把他们像木偶一样安排来安排去，你小说的讽刺不回归自己。

    刚刚庆祥说了一点，你把知识分子都写成小市民，我理解他不满的是知识分子变成小市民的内在原因，内在的挫败感和痛楚没有写出来，高女神式的写作，这种距离的写作肯定不会写出来。陈教授和苏教授也有作为学者的一面，不是简单地发论文报职称，但这个东西由于距离被抹杀掉了。您的小说让我觉得快乐在于它是日本浮世绘，不满的地方也在于它太漂亮，太浮世绘。

    陈思

    开设了民间江湖的路子

    我想先说一下阿袁的小说，她的小说看起来特别爽，在小说里你会看到众生百态，不能说简单的反讽，但的确是非常棒的讽刺、曝光、现行的行动，三言两语把知识分子被体制驯化的部分快速拆解，分析每个知识分子分担的一部分功能和责任。这是小说给我技术上的感觉，仍然是外在于人物的部分。

    其实两部小说《子在川上》和《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》有一定的差异，《子在川上》对于苏教授的距离相对近一点，有一定的视角，内心的郁闷、愁苦和无奈从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他的腐朽。对于这个人物把自己摘出去相对少一点，多了一点人情，我不是说小说的不足，作为知识分子我们要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自己，你应该这样。如果我们要植入知识分子的灵魂进行最无情的批判，我们可以有同情的目光，因为有辩证的过程，能够有更深入的剖析视角，可以完成更好的企盼。这是我的一点期待和困惑。

    《而黑夜已至》，我唯一觉得可惜的地方，如果小说处理最崇高最深刻的问题，我觉得这个小说的符号太多，比较花哨。首先我相信抑郁症是绝对好的主题，但是好多问题是中间有讹诈的，好多拼接进去的符号，艺术室的教授，心生善念的富翁、音乐老师，会太时髦，有点影响严肃的氛围。如果能从朴实和日常层面进入，对于我们普通读者来说，惊心动魄的感觉会更深一点。

    李亚兄的小说确实很好看，我很喜欢武侠小说，他设想了一个新的江湖。以前是金庸、古龙等想象出来的江湖事情，然而人生中从来都是设想快意恩仇的世界，但是现在整个武侠世界变化了，我们要如何想象江湖，这个小说开设了民间江湖的路子。

    我觉得《电影》的形式感比较用心，有刻意营造的部分。《武人列传》把农村的历史一点点迁入进去，这是从童年的视角成长出历史的意识。可以看到小小的细节，鱼塘、供销社的解体，村长权力的下降，在平凡世界看到的东西慢慢出现到小说里。我很好奇的是每次我看到这个时间点是到1978年左右。我很好奇民间江湖怎么样往前延伸。比如说农业合作化的时候，民间江湖以什么形态和革命话语结合和合作，它是以什么状态存在。